暮色渐渐拉拢,坐在高层饭店柔软的沙发里,落地窗外的迪拜灯火辉煌,如同繁星缀满大地。
“第一天来,带你们尝尝这家中东口味的饭店,很正宗的。”尹千言学姐点了几个菜,又把菜单递给了我和连翩。瞧着菜单上陌生的阿拉伯文字,还有许多我从没见过的英文单词,便根据图片随便选了两个看上去还算中意的。
等菜间隙,我们自然闲聊起来,连翩最是活跃:“学姐,我跟你说啊,今天我和汐汐看到一个特别英俊的中东男人,还看见了两次!”
尹千言瞧了瞧她,“是迪拜本地人吗?”
我的心中一念乍起,想起他深邃的金棕色眼睛,不觉点点头:“应该是,他的朋友就是迪拜人,和我一个导师。”
听了这话,尹千言转而把目光移到我身上,挑了挑眉:“噢?还是一个导师?那你如果不想陷入麻烦,就别理他们。”
虽然我原本就不想和穆斯林有过多瓜葛,可听了尹千言的话,还是禁不住蹙紧眉头:“为什么?”
“迪拜本地人的福利待遇极好,人也比较懒,愿意读到硕士的人并不多。比较勤奋的都留学去了欧美,他们这个年龄还留在本地的,基本都已经在政府部门有份稳定的工作,只是想再多混个硕士文凭,不会潜心学习。你要是和他们走太近,就得不断帮他们解决学业问题,很麻烦。”
我有几分疑惑:“既然有工作,又哪来时间读硕士?”
尹千言苦笑了一下,说道:“你们以后就知道了,迪拜人做事效率极低,但这里的政策对本地人相当宽容,很多人名下已经有了好几家公司,都交给外国人打理,钱却源源不断地进入了他们的腰包,工作轻松得很。也是因此,迪拜本地人大多数很富有,同时也很懒,他们的富有建立在压榨其他国家的劳动力之上。他们读硕士,估计也是单位报销。不像我们,还需要做助教才能拿全额奖学金。”
听了这话,我心里隐隐有些失落,却又说不上自己为什么失落,只得讪讪地撇了撇嘴,再次回问:“这么说,他们只不过是为了混文凭?”
尹千言思忖片刻,答道:“不全是,但大多如此。和我一届的严华师兄就遇到过这样的本地人,天天缠着严华帮他写作业。”
提到严华,尹千言脸上的神情也生动起来,似有一种感同身受的义愤。连翩泛起八卦的心情,狡笑着拖长语气:“你和这个严华师兄,难道……”
尹千言手中的叉子倏然落在碟子上,发出极清脆的一声,慌忙解释道:“你可别乱说,我来迪拜之前就已经结婚了,丈夫和你们好多师兄师姐都很熟。”
她的反应过于强烈,连翩也自知失言,连忙住了嘴。好在这个时候,饭菜终于端上了桌,对于中东菜的好奇战胜了其余的一切,也消散了方才略略绷紧的氛围。
在我浅薄的认知里,提起中东菜,只能联想到旋转烤架上闪烁着汁水、可以卷起来边走边吃的土耳其烤肉。在乘车到学校的路上,我已经瞧见许多店铺里赫然耸立的锥形肉塔,看上去十分壮观。
而眼前的这一道道菜色,无疑突破了我对中东菜的认识。
这关切温厚的话语,令我的注意力瞬间转移,片刻后才惊觉到,穆萨竟已经知晓了我的名字。
我下意识地捂了捂脸,说道:“没有生病,昨晚吃坏了肚子而已,不碍事。”
穆萨没有马上接话,也没再表达任何关心,只低头看了眼手表,说道:“离上课还有十分钟,你们先聊,我出去一趟。”
说罢,穆萨便是转身离开。阿尤布似乎觉得我们方才已经达成共识,又因为白袍穆斯林和外国女人不宜单独相处过多,便也回了最后一排的座位。
我习惯性地坐在教室前排,同班里还有三个中国人,都是男生。在他们之中,我与嘉轶最相熟,都是通过本科大学的出国交流项目来到迪拜。细说起来,我和他相识还是因为连翩。
嘉轶从高中开始便暗恋连翩,紧追着考到了同一所大学,终于鼓起勇气诉出心事。奈何郎有意妾无情,连翩压根不喜欢他这一款,想都没想便拒绝了。可嘉轶极其坚韧,屡挫屡战,本科毕业后又跟随连翩来到迪拜,看得我等旁人心中艳羡。
我曾不止一次告诉连翩,嘉轶挺好的,人品、性格都不错,更重要的是体贴专情,是值得珍惜的人。可是连翩不以为意,她说:“嘉轶太老实了,我喜欢的是浪漫和奢侈。”
到了迪拜这两天,连翩完全忘记了这个随她而来的嘉轶,也故意不接他的电话。而嘉轶似乎也习惯了默默守候,不再穷追猛打。
此时,炮灰嘉轶就坐在我的右后方,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,开门见山地问道:“闵汐汐,连翩这两天还好吗?”
他对连翩的感情早已不是秘密,我也遂了他关切的心愿,诚实答道:“挺好,她都快爱死迪拜了,说这就是她梦想中的城市。”
嘉轶微微一怔,似乎有几分怅然,继而又漾开一丝满足的笑意,舒了一口气:“那就好。”
我瞧着他变幻的微妙神情,不禁在心底叹了一口气。思远情长,这人是好人,情是真情,可连翩不喜欢,又能有什么法子呢?
我埋头把笔记本拿出来放在桌上,正要打开,突然一只手挡在了眼前,那只手修长有力、骨节分明,轻轻在我的笔记本上放了一个白色的瓶子,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,那穿着白袍的身影就转身离开,一句话都未曾出口。
这是什么意思?我心生困惑,刚想站起身询问,却见老师已经走上了讲堂,兴致勃勃地开始说了起来。
无奈,我只得困惑地拿起白瓶,试图读懂标签上的文字。在一大段陌生的阿拉伯文字后,终于看到了英文版的说明:口服药物,治疗腹泻,舒缓肠胃,利于腹泻后的调理。
心中酥酥地涌起一股暖流,没想到他刚才匆匆离开,竟是为了下楼给我买药。我们不过是昨日有寥寥两面之缘,他竟能如此贴心,再次颠覆了我对中东男人的看法。
可这一念头刚刚升起,便被我无情地驳斥了回去。昨日因为卫生巾事件,穆萨分明对我心有不满。今天破天荒地给我买药,大概只有一个原因:他和阿尤布串通好了,要让我包下他们的课程作业。
可即使明知是这样,我的心中,竟依然不可阻挡地,泛出了丝丝欢喜。
这一堂课,我听得恍惚不定。握住手中的药瓶,偷偷透过人群的罅隙看向教室的最后一排,只隐隐约约瞧见穆萨红白相间的头巾,便屏着气回过头,再也不敢多看一眼。
迪拜的教育模式类似欧美,研究和讨论的内容很多,不像国内上完课考个试就能过。这堂课结束,老师要求学生三人一组,定期讨论汇报,并以组为单位上交论文。
为了避免和两个白袍穆斯林相处的尴尬,下课后,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看向右后方,急切地盯着嘉轶,说道:“嘉轶,我们俩再拉一个人进来组队吧。”
嘉轶一愣,脸上旋即透出为难的神色:“我刚才看到你和那两个白袍关系很好,还以为你会和他们组队呢……”
我摇摇头,解释道:“只不过能和他们说几句话而已,不熟悉。”
他脸上的为难更深:“可是,老师刚说完这事,我们这边三个男生就商量好了,现在也不太好改……”
我恍然大悟,身在国外,中国人自然会扎堆在一起,我们这个专业刚好四个中国人,偏偏又是三人为一组,谁都担心自己被排挤出去,几个男生便顺理成章地孤立了我。
这心理再正常不过,可我依然有种被排挤在外的失落感。无奈下,只得摆摆手道:“那没事了,我找找别人。”
事实上,根本不需要我去寻找,阿尤布便主动送上了门。我刚和嘉轶说完话,回身便对上他笑得无比灿烂的脸:“Cece,关于老师今天布置的汇报,我和穆萨希望和你一组,可以吗?”
这个教室里,除了几个中国学生以外,我也只认识阿尤布和穆萨了。这下,组队不仅是顺利成章的事,还成了别无他法的选择,甚至是解救我于孤立之中的良方。之前又有谁能想到,这老师偏偏要让三个人凑成一组呢?
我悻悻地瞥了眼后方,穆萨还在座位上收拾书本,他低垂着头,阳光静静地溶入皮肤,明晃晃地映在他的白袍上,却看不清更多的情绪。我瞧了瞧阿尤布满含期待的目光,又凝视着穆萨事不关己的侧影,不觉握紧了衣兜里的白色药瓶,终于轻轻点头,应了声:“好。”
大概就是这一刻,将我们原本大相径庭的生活轨迹交织在了一起,冥冥中注定了未来的起伏多舛。
和阿尤布互留了手机号码,我便先行一步离开教室,和连翩在大厅汇合。初到迪拜,我们还有许多东西没有置备,趁着今天课少,导师也没给活干,便准备一起去超市采购一番。
到大厅的时候,发现嘉轶也在,他已是许久没见到连翩,自告奋勇地要充当我们今天购物的搬运工。
连翩虽然不喜欢嘉轶,但早已习惯了他处处关切的跟随。而对于我来说,今天能有这么一个心甘情愿的免费苦力,何乐而不为呢?
一路上,我和连翩走在前面,嘉轶拎着大包小包勤勤恳恳地跟在身后,没有一句怨言。瞧着他大汗淋漓的模样,我实在看不过去,便上前帮他提了一些,这才让他缓过一口气。
我看着连翩轻巧活跃的背影,心中隐隐生出些羡慕。身在异国他乡,最难克服的便是孤独感。孑然无依之时,哪怕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关切,都足以让人感激涕零。我羡慕连翩,是因为在陌生的迪拜,她能拥有嘉轶的痴心守候,而我,大概只有过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白色药瓶。
我微微一怔,穆萨打电话能有什么可说呢?是因为短信表达不出足够的愤怒,一定要和我唇枪舌战吗?我犹豫了几秒,最后还是忐忑地接起了电话,做好了接受中东式数落的准备。
出乎我的意料,那头气息平稳,毫无盛气凌人的态势,未缄默太久,听筒里传来了穆萨带着歉意的声音:“对不起,我只是很喜欢那组照片,很漂亮。”
他温声细语地一开场,我反倒不知该如何接话,一时也琢磨不准穆萨到底是个什么性格。他似乎风度翩翩、温和绅士,却也会为了一片卫生巾皱眉头、还会不经允许地篡改我的文件,而现在,又在霸道无理后主动低头道歉,实在让人看不透。
没听见我的回应,穆萨似乎着急起来,又进一步解释道:“我以前听说欧美女人都喜欢别人明目张胆地夸奖她漂亮,以为你也是,没想到会惹你不开心。”
“我是中国人,不是欧美人。”听到他谨慎的解释,我的愤怒消减了几分,声音也趋于平和,可还是拿乔说道:“夸奖漂亮是一回事,评头论足又是另外一回事,这你总该分得清才对。”
我的话中含有淡淡的嘲讽意味,穆萨听了,沉默半晌,说了句看似文不对题的话:“迪拜渐渐国际化,很多穆斯林也变得开放。可我家是非常传统的穆斯林,父母有着不可撼动的信仰准则,我的姐姐妹妹都只能穿尼巴卡(注:尼巴卡指只露眼睛的面纱),不像有的家庭已经允许女人漏出整个脸。虽然在迪拜不可避免会和各国女人接触,但事实上……我家里是不允许的。”
我没听明白他的言中深意,追问道:“所以呢?”
“所以……”他顿了顿,有些赧然,声音也低了半调,“所以……我的确经验不足,一时没分清楚……”
这话令我的头脑瞬间放空,一时只觉不敢相信,脱口而出:“在迪拜街头有禁忌我可以理解,但是你读本科的时候,学校里总不至于有那么多男女之防吧?”
穆萨嗓音低沉,不急不缓地攻破我的不可置信:“就拿我们现在这所大学来说,也只有研究生能男女一起上课。而本科学生,则需要男女分开上课、吃饭、课外活动,根本没有接触机会。迪拜某些留学生较多的大学不会把界限划得这么清晰,但我的本科学校当时仍需男女隔开。其他的,你应该也都看到了,迪拜的出租车、公交车、轻轨站,包括银行办理业务的休息室,都是男女各用。”
我知道穆斯林男女界限清晰,可仍然觉得不可思议:“但阿尤布说你是一个石油商人,还说你名下还有好几家公司,必定和各个方面都有联系,怎么可能不接触女人?”
电话那头,他似乎轻笑了两声,反问道:“你觉得,石油行业的女人能有多少?”
闻言,我才意识到自己抛出了一个傻问题。迪拜本地的女人连普通的工作都受到限制,更别说身置于男人扎堆的石油行业。而其他国家的石油从业人员,多半都是公司外派,而外派到中东国家这种差事,自然是不会落在女员工身上。
穆萨见我明白过来,轻轻吸了一口气,这才郑重说道:“其实,外界的限制是次要,内心的信仰和父母的要求才是主要。”
大概是因为文化差异,这句“内心的信仰”一出口,我竟泛起鸡皮疙瘩,感到头皮阵阵发麻。可同时,也是这番话,让我对穆萨那看似矛盾的性格,终于有了几分理解。
迪拜日益开放的进程下,穆萨作为一个石油商人,不可避免地受着外来文化的影响,早已形成了有礼谦和的风度。可同时,他又身在一个极其传统的穆斯林家庭,骨子里的信仰和观念难以撬动。
人的性格受到环境的影响,穆萨身在这样的迪拜,一面开放温和,一面谨守教义。既是坦诚的,又是封闭的;既是奢侈的,又是清净的。迪拜是一座充满了矛盾的城,而穆萨,则是夹在矛盾中的人。
当然,他自己或许不觉得这有什么矛盾。
我回忆起这俩天他的种种表现:看到我公然拿出卫生巾时,他虽然十分不悦,却也理解地没有抱怨一词;知道我拉了肚子,他体贴入微地下楼买药,却又因为伊斯兰教中那道“男女界限”而不发一语;到今日篡改我U盘里的照片文件名,大概也是内里那股大男子主义突兀冒了出来,继而又被他的彬彬有礼压下。
一切看似驳斥,但细想起来,又觉得他的性格实在合情合理。
想明白了这一层,我心中的不安终于削减了些,身心也放松下来,转而涌起一股强烈的好奇心。既然现在有一个迪拜本地人主动给我打了电话,那我就大着胆子把心中的困惑盘出来吧。
我掩嘴偷笑,带着几分猎奇的激动,兴冲冲地问他:“穆萨,听说迪拜本地人在结婚之前,男方甚至不知道女方的容貌,是真的吗?”
欢迎光临 迪拜中文网|迪拜新闻网 (http://dibainews.com/) | Powered by Discuz! X3.2 |